穴居野处,构木为巢,起朱楼宴宾客,再到1979年中国首套商品房问世,千百年不变的是,政府借经济行为推动发展,人们努力工作换取住房。过去二十年,房子再度变成了最昂贵的商品,有人只求立锥之地,有人投资炒卖牟利,也有人孜孜于日常起居品质。这里不仅是庸常生活的中心,也是人生预埋的草蛇灰线,更是当代家庭最激烈的角斗场。个人命运千差万别,我们曾经作出的选择,不可思议的沉重了起来。
当窗户的光代替星星在夜空闪耀,幸福、幸运,幸与不幸的分野似乎充满偶然与不可知,可回望决定命运的路口,一切真是如此吗?
小时候被送到姨婆家寄养,躲避计生办;9岁时弟弟去城里读书,第一次住回父母家;12岁去郑州学画,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;再一路辗转武汉、深圳求学打拼,2018年搬到上海,作为时装插画师开始与Vogue芒果体育、elle合作。每告别一所住处,既是离别,也是转折。事业有了起色,索性租了套花园洋房,大半收入付了房租。房子在泰安路,站在露台能看到去武康大楼打卡的时髦男女,隔壁卫乐园有套1.5亿的房子挂牌待售。
60平,12800每月,二楼东南边套,全新装修保留原始地板扶梯,南北通风,三面采光,厨卫独用,卧室带独用露台可种花草,楼下花园过百平。
一居室,朝南卧室正对着种满绿植的小露台,躺在床上透过窗就能看到。客厅正对着壁炉的中间区域放着沙发,很占地方。
房子是朋友私下介绍的,没在市面流通。搬来上海前邵邵就喜欢泰安路这一带,空气有植物汁液的气味,树叶间隙阳光变幻,新朋友们也住附近。更要紧的芒果体育,不论生活工作社交,大城市都更容易接纳一个想要独自生活的女性。
邵邵出生时,奶奶和姑姑商量着卖掉她,父母不忍心,满月送她到姨婆家,童年在山间玩耍,无法无天。过了五年,父母接她回巩义上幼儿园,没一个星期她就爬狗洞逃走,“幼儿园的小孩都太乖巧,看着就不爽。”在家咳嗽声太大,夹菜时用筷子拨弄菜,或是说话口音不够标准,寄居时养成的习惯,被父母呵斥、规训,换上新的条条框框家具沙发。
初中时父母想送弟弟出国留学,厚厚一摞资料拿给邵邵,漂泊异乡有个姐姐照应总是好的。后来弟弟想去大连学踢球,父母让她也考大连的学校,她想考国美,母女为此冷战三个月。她想不通,为什么要为弟弟牺牲,又隐隐担心自己做错了。
朋友们凑钱拉她一起上绿皮火车去外地考试,去了武汉。毕业后到深圳工作没什么收入,有一搭没一搭借朋友钱度日。后来跟去男友老家,被解除婚约,也是朋友凑6000块给她找心理医生。那段抑郁的日子,朋友芒果体育给她做饭,拉她在沙发里看欲望都市,DVD放了一张又一张,朋友们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,“一个都不会。”
正对着壁炉,一张布面双人沙发,上面铺柔软厚实的白色毛毯。绿釉砖面的壁炉前是燃烧程度不一的蜡烛,朋友来时,她关掉多余的灯,点起蜡烛。邵邵喜欢黄昏,天光不再刺眼,窗外院子是幽暗的蓝绿色,屋子里暖黄柔和,闻到老房子微微的霉味,蜡烛的香味,窗外传来的饭香。
酒足饭饱,她们聊莫迪利阿尼笔下的酮体,聊迷恋男友身体却不是理想伴侣,聊组团淘宝算命,聊除了牛郎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花钱买拥抱,聊学生通过婚姻实现阶层跃迁,嗤之以鼻和心怀期待。喜欢的老物件见第一面就会喜欢,朋友也是,有故事的女人各自打磨出不同性格,痕迹斑驳,有别样的美。
要是房东愿意移走这张只能坐两个人的沙发该多好,摆上几张坐垫,一群人围着壁炉坐开,会更散漫愉快。
壁炉右侧朝南是卧室,摆张一米五的床,正对着露台深深浅浅的绿,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四季变更。露台花草按武康大楼绿植设计,绿色四季都不间断,角落种些葱和鸡毛菜,懒得出门时就顺手摘些,煮碗米线。
楼下院子的老香樟树每到夏天枝叶探到卧室窗外,近得伸手就能够到。只是草皮铺了没一个月就不停疯长,为此又买了一个除草机,喊朋友帮忙割了两个下午才勉强有个样子。
2015年婚事未成,邵邵辗转回了深圳,费劲找了新工作,被公司拖欠工资,只能借住以前学生家车库,睡沙发,洗澡用电水壶,厕所里没灯,手机那头是母亲的责骂和训斥。学生鼓励她开插画班,招到7个人,终于有钱租一个像样的家,在入冬前从车库搬了出去。
新房子在深圳宝安区,最近的地铁站是5号线翻身站,母亲得知消息打来电话,祝贺她即将翻身。
尽心尽力工作了两年,2018年邵邵来上海注册了公司,事业如愿步入正轨。朝南临窗的2平方米桌面是工作区,维多利亚时期信箱改造的画台,十七世纪古董箱摆放画材,柚木档案柜存放画作,古董台面上物件错落有致。画画要对美有体悟,从日常中努力扒拉出一点美,画要美,画具要美,发到网络上的照片要美,自己也要变美。
每天有许多事要完成,运营29万粉丝的微博,打理媒体形象,配合品牌拍摄,更新b站视频。自由职业要自律,作为饭碗也好,作为逃离日常的出口也好,作为安全的表达方式也好,工作变成生活的一部分,必要时有所慰藉,也更容易坚持下去。
到了饭点,开始调酱汁,生抽、白醋、香油、磨些黑胡椒,加一匙花椒油解腻。像所有逃离故乡的年轻人,不同欲望混杂着驱使邵邵离开巩义。小城是杜甫故里,上世纪发展铝为主的工业,现在想盘活文旅资源,可那些金属废屑和落寞的石像,怎么和大城市里的烟火与尘埃相提并论。
30岁的独居生活,什么都有机会重新开个头,不是什么新事,却也有些新鲜。珐琅锅中白色水泡冒起又噗一声裂开,琐碎的念头和饺子一起浮上水面。“我只想做一条漏网之鱼。”这是她对自己的人生期许。
两人都成长在有弟弟的家庭,很早独立生活,有类似的心理创伤。不同的是,Vinn选择和原生家庭彻底切割,也更早找到了逆流而上的路径,就像一条漏网之鱼,“愉快的漏网之鱼。”看着挚友一路抗争、失败、再投入生活,好像天生就有自己求而不得的叛逆和勇气。
“这段关系是我经历过的所有亲密关系中最有安全感的一段,超过家人。”Vinn是她搬到上海的主要原因,骑车去对方的住处只要十分钟,两人常约着一起看电影。
房子不是自己的,总有搬走的一天,男人也一样,但朋友不会。至于结婚生子,再给自己一点时间,毕竟现在事业生活独立,住着不错的房子。在陌生城市有一个独立空间,找到真正想要的生活再牢牢抓住,谈何容易。
12岁到郑州的第一个冬天,地下室没有暖气,邵邵求妈妈买只兔子,能多个有温度的活物陪伴。第二天清早带着兔子去学校,手中的笼子变得比往日更沉,伸手摸,一片冰冷,立在街上眼泪就落了下来。那天晚上抬眼,露出地面的半边窗外,来去匆匆的脚和鞋。
家人朋友这些年走了好几个,生病、车祸、触电,邵邵想知道自己能活到几岁,但有时又觉得,没有什么比失去变数的人生更乏味了。房子已经买好,只是还不知道定在哪座城市,现在也没有定下来的理由。
宇宙里有什么不是暂时,邵邵喜欢的香港乐队有句歌词让她感触很多,搬家很累,断舍离很难,离别一个住处,到拥抱下一个,需要勇气。但如果不想再经历任何离别,就要去主动告别。
下一站去大理吧,阳光空气水都好。打包完70个行李箱,11月,冬天来临前,邵邵决定离开上海。